他很清楚——一旦那種可怕的生物兵器沖進地下，那麽自己腳下的這顆要塞星球，也將不覆存在。

要塞的情況非常糟糕，由於守衛面積過大，帝國地面部隊輕而易舉突破了第一道防線。不得已之下，維爾尼只能放棄外圍，把人員和裝備全部轉移到內線，扼守幾處與地面連通的關鍵升降臺。這使他手中可供動用的兵力首次出現了富裕，疲憊不堪的士兵也得到了喘息的機會。

長時間鏖戰，對維爾尼的身體造成了嚴重傷害。他變得有些神經質，極度疲勞，有時候甚至神智恍惚。但他畢竟堅持到了最後，用數不清的屍體和鋼鐵，把帝國軍牢牢阻擋在基地外面。

得益於星球外層厚重的防禦板塊，獲得休整時間的守備殘軍也不斷發起攻擊。他們用偷襲的方式，盡量消耗帝國占領軍的人員和物資。這種小規模的沖突整整持續了近兩個月，為了達到目的，聯邦守軍使用了包括毒氣和生物病毒在內的一切武器。用維爾尼中將的話來說：“既然那幫貴族混蛋首先破壞了規則，那麽我們也必須讓他們同樣感受到恐怖的滋味兒——”

帝國陸戰部隊使用大功率鉆頭，想要打穿新的通道。作為應對，聯邦軍早已在地下設置了堅固的防爆層和密集的電子警衛系統。由於基地內部擁有食品加工廠和水源凈化系統，帝國軍投放的汙染物無法發揮效果，卻有十餘名士兵在投放過程中不慎受傷，致死。

十一月六日，帝國軍對要塞北部進行大規模空襲。原本被賦予厚望的強效鉆地炸彈，仍然無法炸開基地的全金屬防護層。

十一月八日，超重型攻城巨炮完成組裝，直徑一千五百毫米的炮彈同樣令人失望。

十一月二十二日，帝國軍釋放了五千具攜帶病毒的微型機械人，想要通過地下管道接口進行滲透，卻被電磁防護裝置阻擋，全部癱瘓。

十二月九日，重型地層對撞機被聯邦滲透人員炸毀，耗費了整整一個多月的前期準備徹底浪費。等待國內運送第二套後備裝置，重啟該計劃，至少需要五十五天……

帝國軍的戰場記錄上，寫滿了長長的敗績。被擊毀的戰艦多達數十萬艘，戰亡士兵也超過六十萬以上，損失的技術兵器和裝甲戰車高達五萬餘輛。尤其是戰亡人員名單上，除了普通士兵，還有一排多達千名，帶有各種顯赫頭銜的大小貴族。

這已經遠遠超出泛聯合帝國開戰前對攻陷“蒼天之怒”要塞戰損的預估。不要說是傑斯上將，就連坐鎮後方的攝政王羅切斯特，也對這些代表著永遠失去的數字感到震驚。當然，作為對手，維爾尼中將的確有理由感到自豪與驕傲。他應該算是聯邦年輕將領當中的最優秀者之一，無論戰果還是堅持時間，都出乎軍部的預料，也在周以銘和法肯上將等人中間引起讚嘆。

然而，維爾尼本人卻並不這麽認為。他只覺得恐懼，甚至是絕望——“蒼天之怒”已經堅持不了多久，更不可能撐到軍部規定的六個月期限。帝國軍的攻勢越來越猛，動用的手段也兵器也層出不窮。他感覺自己的大腦正在透支，思維困頓，而基地防禦層被轟開的那個時候，困守在這裏的每一個人，都會被雙眼血紅的帝國貴族們全部殺光。

他每天都在求救，請求委派增援部隊，但軍部的命令總是千篇一律：“必須堅持，你有這個能力。”

為了提升守軍士氣，軍部甚至將全部要塞守衛者軍銜提升了一級。於是，列兵變成了上等兵，維爾尼也從中將成為上將。

維爾尼徹底絕望了。他算是真正看透了軍部那幫坐在辦公室裏家夥的骯臟嘴臉——他們希望自己死守，或者根本就沒有想過派出什麽援兵。如果沒有猜錯的話，自己要求支援的電報更多，口氣更強硬，他們甚至可能讓自己當上該死的聯邦元帥。目的只有一個——死守要塞，直至最後一人。

維爾尼開始向其它部隊請求支援。第七艦隊、第九艦隊、第十一艦隊、維斯星球、新冥王星……發出的電報不是沒有回覆，就是對方表示無能為力……總而言之，在過去的幾個月裏，維爾尼沒有從其它方向得到一艘戰艦，一個士兵，一輛裝甲車。守候在星球外圍的帝國艦隊，原本也對這種頻繁的電訊聯絡感到畏懼，抽調出大量部隊在對應方向構成防禦。不過，令他們擔憂的狀況最終沒有出現，聯邦仿佛遺忘了這支要塞守衛軍，任由他們自生自滅。

……

沙丘布滿了肉眼能夠看到的整個世界，也占領了幾乎整個AG64號行星。

大撤退計劃實施以後，沙漠化就變得越來越嚴重。由於星球本身不再具備開發價值，從底層深處抽取水源進行澆灌，並培植大量植物的方案已經全面終止。肆虐的風沙重新占領了失去的地方，新明斯克附近也出現了越來越多的沙塵暴。不過，對於一座已經沒有居民，完全被廢棄的城市而言，被風沙淹沒還是存在於地表，都沒有任何意義。

趙毅的日子過得很悠閑。地球聯邦與泛聯合之間的戰爭，對他沒有絲毫影響。恰恰相反，戰爭造成市場的混亂，對他來說卻是絕好的機會。短短六個星期，“龍集團”已經兼並了數百家各類企業。這些大小公司原本的價值至少超過五萬兆聯邦標準貨幣，現在，他只花了大約不到一萬兆的錢，就把所有東西都納入控制。

和所有財閥一樣，艾斯也在不遺餘力拼命收購有價值的企業。人們都知道這是發財的最佳時機，富翁們並不在意聯邦軍勝利或者失敗，他們當中很多人已經開始與帝國方面暗中聯絡。只要掌握了財富，社會制度的變更其實對生活影響不大。當然，這並不包括社會最底層，也是人口數量最多的公民。

“等到這批物資收集完畢，我就和你一起前往阿爾法星系——”

這是近段時間以來，趙毅對張小嫻所說最多的一句話，也是讓張小嫻在失望與期待中反覆輾轉，至今沒有任何結果的謊言。

趙毅感覺自己變得越來越貪婪——隨著戰爭擴大，聯邦貨幣的價值也不斷下降。為了不讓費盡心機賺來的鈔票變成一堆廢紙，趙毅只能想方設法把它們全部花光。甚至是在對方拒絕出售產業的情況下，用手槍對準持有者的腦門，強迫著讓他收下一疊疊厚厚的聯邦標準貨幣。

這種行為其實和強盜沒什麽區別。不過，趙毅只對遷移到阿爾法星系的民眾負責。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挽救每一個人，但是不管怎麽樣，從一個百萬富翁口袋裏掏出來的東西，的確可以讓成百上千的人活下去。

平心而論，其實他比任何人都想參戰——他對泛聯合帝國從未產生過好感，那些貴族同樣也是殺害自己父母的兇手之一。他只是盡量維持著AG64號星球的現狀，把集結到這裏的運輸艦隊不斷發往阿爾法星系。不過，這種情況不會持續太久，一旦聯邦軍部和周以銘從戰爭困局中騰出手來，他們第一個要對付的，就是自己。

趙毅甚至考慮過，究竟要不要在撤離之後，將AG64炸掉，把這裏變成宇宙中新的黑洞？

幾個星期以來，這是一直是他腦子裏思考最多的問題。

現在，他卻必須為另外一件事做出決定。

從開戰以來，他收到過很多次來自要塞星“蒼天之怒”的特別通訊。維爾尼中將在電訊中一再要求AG64號星球提供幫助，趙毅也從未給予應對。

然而，今天，準確地說，應該是大約十多分鐘以前剛剛從要塞星球發來的通訊，卻讓他感到了猶豫。

全息屏幕仍然保持暢通狀態，背景是一個光線暗淡的房間，身穿聯邦中將制服的維爾尼坐在椅子上，臉上滿是疲憊而期待的表情。

“閣下，我希望您認真考慮一下剛才的建議。”

維爾尼中將說話的口氣非常誠懇：“蒼天之怒需要支援，我也不知道究竟還能堅持多久。一個星期？三天？或者更短……帝國軍的攻勢越來越猛烈，沒有艦隊，我們就沒辦法逃離這個可怕的地方。這裏雖然有完整的生活供應系統，卻無法遏制病菌或者毒氣之類的東西。這顆星球上死去的人實在太多了，我這輩子也從未見過如此之多的屍體。我感覺自己快要崩潰……求求你，看在上帝的份上，救救我們，救救那些孩子。”

將軍的聲音越來越低，其中滿含悲愴與痛苦。全息屏幕把遠在數百萬公裏外的兩個人拉得很近，趙毅完全能夠看清楚維爾尼那張滿是灰塵與皺紋的臉上，摻雜著不屬於他這個年齡的蒼老和無奈。

是的，他正在哭。渾濁的液體從眼角溢出，順著臉龐緩緩流下，在黑灰色的皮膚表面，劃出兩條彎彎曲曲的溪澗。

趙毅靜靜地看著這一幕。他不知道應該如何評價維爾尼——毫無疑問，這名將軍給自己的印象很不錯。他非常勇猛，以弱勢兵力抵擋了帝國艦隊好幾個月。但他同樣也是一個悲劇人物。他被聯邦拋棄了……堅守六個月，即便是神，也不可能在沒有外來支援的情況下，獨自扼守要塞如此之久。畢竟，宇宙戰爭不同於舊時代的地球，發達的科技可以讓進攻者有太多手段毀滅一顆星球。帝國軍之所以執意采取傳統的穿透式作戰，其主要目標當然是為了獲得要塞內部的資源和設備。只有得到足夠的收益，才是貴族們發動戰爭的意義所在。

“我知道你有這個能力。新編第四十九艦隊可以對抗帝國第十一艦隊。我會向軍部說明一切，這裏還有幾千萬人，他們應該活下去。至少，不應該死在這裏。”

最後這句話，在趙毅心底深處，突然引起了某種潛藏已久的觸動。

他不由得想到S12基地裏那些已經死去的亡魂。

那裏位於地下深處，很黑，永遠無法被太陽照到。在自己童年時代最幼小的時候，幸存者們總是在不斷爭吵，也有很多人用不同的方式祈禱。他們懼怕與外面的世界產生糾葛，卻期盼著外面的人來拯救自己。

“算了！看開點兒吧！聯邦政府早就把我們給忘了。外面到處都是輻射，沒人會來這種地方，更談不什麽救援。如果他們真的打算這樣做，早就動手了。”

“我覺得這裏要比外面好。當然，如果有幾個大屁股小妞能進來陪陪我，就更妙了。”

“這裏沒有警察，也沒有財政人員從你的工資裏扣除稅金。倉庫裏儲備的食物和飲料都很豐富，老子就願意呆在這兒，哪兒也不去。”

諸如此類的話，趙毅曾經聽過無數次。那些被自己當做至親的人總是在無聊的時候，把這類話題當做打發時間玩笑。可是趙毅明白——在他們的內心深處，其實從未放棄過對外面世界的渴望。他們比任何人都期盼獲得救援。雖然，從未有人說過類似的話。

妮麗嬸嬸臨死的時候，唯一的要求就是“我想看看花，看看那些綠色的，真正的樹。”

謝赫德教授臨終的願望，是想要“把我的屍體埋葬在陽光之下。”

直到閉上眼睛前幾分鐘，呂成律叔叔才悄悄告訴自己：“如果有機會出去，把我的骨灰一起帶走。這裏到處都是該死的老鼠和蟑螂，老子討厭它們，一點兒也不喜歡……”

趙毅擡起頭，仰望著灰蒙蒙的天花板，失神的瞳孔凝望著這層阻擋視線的存在，思維卻穿越了障礙，落在無盡遙遠的地方。

晉升為將軍之後，他曾經利用職權，在聯邦檔案裏仔細翻找過，卻沒有搜尋到任何在大戰之後關於S12礦山的救援記錄。只有一張薄薄的紙頁，還有不到兩百字的報告顯示，被戰術核彈炸塌的地下空間，應該還有一部分幸存者……顯然，聯邦政府和軍部高層都看過相關文件，卻沒有人想到要做點兒什麽。

畢竟，在布滿輻射的區域裏進行挖掘搜救，要花費一大筆資金。

畢竟，那裏已經沒有任何開發價值。

畢竟，人命……不值錢。

不知道為什麽，趙毅感覺自己的手在顫抖，拳頭也握得越來越緊。他忽然發現——長期以來的冷漠和勢利，居然沒有讓自己的心臟徹底僵硬。至少，當某些與回憶產生牽連的東西再次浮現的時候，仍然會感覺激動，仍然會覺得無力抗拒。

我殺了很多人，也有太多的人因我而死。可是為什麽，我仍然會覺得那些被困在地下的人……可憐？

理智告訴他，不能答應維爾尼中將的請求。雖然，這的確是一塊看起來非常誘人的餡餅。

趙毅計算過自己的目前的實力，對付帝國第十一艦隊根本毫無問題。

占領“蒼天之怒”，可以接收那裏的所有資源和設備，幾千萬戰亂幸存者也可以遷往阿爾法星系。總收益遠遠超過自己費盡心機從移民星球購買的企業集團……

收益？

趙毅淡淡地搖了搖頭，眼裏露出一絲苦笑。

他忽然有些理解那些詩人用高尚語調寫出來的字句——“在這個世界上，金錢並非萬能，有很多東西比它更珍貴。”

“……我會來！”

這句話很突然，也完全出乎意料。

屏幕上的維爾尼慢慢擡起頭，用難以置信的目光望著他。

“請務必在堅持幾天。我這就下令艦隊開始集結。”

趙毅深深地吸了口氣，微笑著說：“我會來救你們，我保證——”

維爾尼的眼角和嘴唇一直在抽搐。此刻，他臉上的表情很是奇怪——像是在哭，又仿佛是在笑。然而眼眸深處流露出的目光，卻充滿最誠摯的感激。

從“蒼天之怒”被圍困的第一天開始，他就不斷向外發布求救信息。到現在，總共不下數千次。每一次都以希望開始，以失望結束。當時間和數量超過心理承受極限，腦海裏漸漸只剩下絕望。

維爾尼早就不再計較什麽尊嚴。他知道自己在聯邦將軍當中，已經成為笑柄——很少有軍人在通訊當中苦苦哀求，但他毫無選擇，必須這樣做。

自己可以死，然而地下基地裏多達數千萬的人，應該活下去。

維爾尼從來就不覺得自己有多麽偉大，他只是做了自己應該做的事情。

看著屏幕上正在微笑的趙毅，他百感交集，不知道說什麽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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